——关于Libra与DCEP进程的一点思考

汤沐黎 湖南教育出版社

摘要：2019年对于数字货币圈是不平凡的一年，这一年，FACEBOOK推出Libra白皮书，以“建立一套简单的、无国界的货币和为数十亿人服务的金融基础设施^[1]”为使命，试图通过推出数字货币来为世界金融开创新的机遇，按照设想，Libra将于2020年上旬开始在全世界投入使用。同年9月，中国人民银行行长易纲明确表示人民银行对数字货币的研究已经取得突破性进展^[2]，央行DCEP推广也已是箭在弦上。2020年到来，Libra的前景却并不乐观，隐私保护、洗钱、危害金融稳定等方面的疑问更使Libra落地变得遥遥无期，而DCEP在全国的推广则进行的如火如荼，根据消息，央行已考虑2020年在深圳等部分城市开展试点工作。是什么让踌躇满志的Libra陷入泥潭？又是什么铺设了DCEP推进的康庄大道？两者发展的对比又能让我们得到什么启发？

关键词：Libra；DCEP；数字货币；金融监管；金融稳定

近年来，“数字货币”概念随着区块链技术的高速发展和比特币的横空出世开始受到越来越多的关注。作为区块链技术的第一个实际应用案例，比特币无疑是数字货币的标杆，也是数字货币概念崛起的重要标志，但数字货币并不等同于比特币。广义上来说，数字货币是一种只以电子形式存在的货币，包括虚拟货币，加密货币都属于数字货币的范畴。而狭义上的数字货币，是依托区块链的分布式网络+密码学账本体系而建立的可发行可流通的电子货币，比特币，莱特币，以太坊等均属于此类。^[3]2019年，全球数字货币界最关心的两个话题，莫过于FACEBOOK预计于2020年推行的全新数字货币Libra和中国央行宣布将发行法定数字货币DCEP了，然而，同样作为数字货币领域的全新尝试，两者的发展却是截然不同。

一、Libra与DCEP数字货币的推进状况迥异

自2019年6月FACEBOOK发布数字货币项目Libra的白皮书以来已过去六个多月，根据计划，Libra应于2020年上半年正式推出，但直至今日，Libra仍未获得美国金融监管机构的认可，各界对于Libra作为数字加密货币的安全性和金融稳定性的质疑声始终存在。2019年7月的听证会上，美国参众两院就对Libra提出了一系列质疑，包括怎样确保对用户财务数据的隐私保护，该如何对其进行监管，是否会影响美国乃至世界的金融稳定，是否会被用于洗钱和毒品交易等非法活动等，9月，德法两国财政部长发表联合声明，重申货币主权的重要性，反对Libra在欧洲的推行，^[4]10月28日，中国国际经济交流中心副理事长黄奇帆明确表示“不相信Libra会成功”，并认为“Libra脱离了主权信用，发行基础无法保证，币值无法稳定，难以真正形成社会财富。”^[5]12月，欧盟各国财长正式达成一致，在明确解决可能带来的风险之前，不应允许像Libra这样的私人数字货币进入欧盟。^[6]

与此同时，由FACEBOOK牵头，28家企业所共同组成的Libra协会也状况频发，10月5日，作为Libra项目负责人大卫马库斯的老东家，支付巨头Paypal第一个宣布退出Libra协会，12日，万事达卡、Visa、eBay、Stripe和Mercado Pago五大支付巨头也宣布退出Libra项目，使得在Libra协会中仅剩PayU一家美国支付服务企业，^[7]12月，有学者指出Facebook在对Libra白皮书的最近的内容更新中，删除了其中“储备资产的利息将会向早期投资者支付股息”的内容，被认为是为了降低Libra被SEC纳入有价证券进行监管的风险。^[8]结合FACEBOOK创始人扎克伯格“除非所有监管问题得到解决，否则不会启动Libra项目。”^[9]的表态，Libra距离真正的发行还有很长的路要走。

同样是在2019年，中国人民银行基于区块链技术推出的法定数字货币DCEP步入快速发展阶段。8月，央行2019年下半年电视工作会议上明确提出要加快推进法定数字货币研发步伐^[10]，9月，人民银行行长易纲在庆祝建国70周年活动上表示人民银行对数字货币的研究已经取得积极进展，并将其与电子支付工具相结合，其目标是替代部分以现金为代表的M0，10月，黄奇帆在2019外滩金融峰会上表示央行对DCEP的研究已趋于成熟，中国人民银行可能会是世界上第一个推出数字货币的央行。目前，央行DCEP已基本完成顶层设计，标准制定、功能研发、联调测试等工作，下一步将合理选择试点验证地区、场景和服务范围，稳妥推进数字化形态法定货币出台应用。^[11]

二、引发Libra与DCEP数字货币进程的主要原因

对比Libra推进的步步受阻，央行DCEP的发展却是蒸蒸日上，两者之间的差别在于什么？又是哪些原因使Libra成为“一款全球性的数字原生货币”的理想屡屡受挫？

第一，Libra在推进过程中一直因为FACEBOOK的数据泄露事件而遭受如何保护用户数据安全的质疑，根据Libra协会的章程，所有重大决策都将由创始机构所组成的理事会集体做出，FACEBOOK作为Libra计划的开创者和协会的牵头人，其领导角色将于2019年结束，也没有特别的投票权或一票否决权等特殊权利，体现出Libra“去中心化”的原则。同时，为了保障所存储的交易数据的安全，Libra的区块链遵循匿名原则，即允许用户持有一个或多个与他们真实身份无关的地址，原始信息隐秘且碎片化，也意味着Libra协会对账户后的个人信息一无所知^[12]，但实际上，FACEBOOK于6月设立了全新子公司Calibra，其目的是打造一个实现对Libra进行存储，兑换，汇款的数字钱包，在Libra白皮书中，FACEBOOK/Calibra也是Libra协会的创始会员之一。尽管FACEBOOK表示建立Calibra是为了“确保社交数据与金融数据适当分离”^[13]，并号称将设立“坚固的防火墙”^[14]，但对于适当分离的标准，FACEBOOK并没有一个公开的表态，雪上加霜的是，2019年11月，美国NBC News获得了近7000页的FACEBOOK内部机密文件，并将其公之于众，这些文件披露了FACEBOOK曾利用其用户的数据作为与合作公司谈判的筹码，并将访问用户数据作为给予合作伙伴的奖励。^[15]这也进一步加剧了人们对FACEBOOK在全球超过27亿用户的个人信息是否会被Calibra滥用的担忧。^[16]

相比之下，央行所推出的DCEP在安全隐私的保障上有着独特的优势。一方面，与支付宝，微信等当前国内的主流支付工具不同，DCEP并不需要与用户的银行账户相绑定，并不需要账户信息就可以使用DCEP进行交易，满足了用户支付隐匿性的需求，同时，作为央行发行的法币，DCEP的所有使用数据将由央行统一保管，除央行外，其他任何机构都无权取得DCEP的使用数据，充分保证了用户的隐私权。

第二，Libra在其白皮书中指出，当今世界金融界的一个主要问题就是金融服务收费繁杂，而Libra想要做到的，就是建立一套可靠的，能兑现”货币互联网“承诺的数字货币和金融基础设施，通过Libra，在全球范围内转移资金应该“像发送短信或分享照片一样轻松、划算，甚至更安全。”然而这样的设想马上便引发了全球各国及监管机构对Libra被利用于恐怖主义融资和洗钱犯罪上的担忧。7月，美国财政部长姆努钦明确表示，相比于虚拟货币的监管问题，财政部更担忧洗钱者和恐怖分子滥用虚拟货币的问题。^[17]七国集团财长也表示对Libra在内的数字加密货币必须要给予最严格的监管，并于10月的报告中再次强调“证明天秤币足够安全可靠之前，这一数字货币不能够发行使用。”在一系列的质疑和抨击之下，以Visa和万事达为代表的美国五大支付巨头均宣布退出了Libra，而Libra也多次表示将会积极配合金融监管部门的调查和问询，可以确信的是，Libra与各金融监管机构之间的博弈还将持续很长一段时间。

而为了防止不法分子利用DCEP的交易隐匿性进行经济犯罪，央行采用的方法则是阶梯制的实名制认证，根据实名制认证化的程度对DCEP数字钱包的交易限额进行划分，实名认证的程度越高，交易额度越高，可以有效降低洗钱和恐怖主义融资等违法犯罪行为发生的可能性17，同时，央行也可以通过调查DCEP的使用数据，通过大数据分析等方式对交易记录进行监管，当发现异常数据时可及时通过账户信息定位到嫌疑人，及时采取行动。值得注意的是，阶梯制实名认证的想法也逐渐开始被Libra所认可，据相关人士透露，Libra正考虑在一些金融服务欠发达地区使用阶梯制的KYC(Know Your Customer了解客户）条例，并寻求与国际金融行动特别工作组（FATF）的新合作。^[18]

第三点，也是最重要的一点。就是Libra对国际金融稳定性带来的冲击。对比市面上的几种主流数字货币，Libra最大的特点就是其锚定了以美元为主（占比50%）的一篮子货币，其价格也与这些货币的加权平均汇率相挂钩，在任何节点都可以按照汇率存入相对应价值的法币来兑换Libra并使用，而存入的法币则作为Libra的储备金。这种设计被称为稳定币，并非FACEBOOK的首创，2014年，美国公司Tether发行了1:1锚定美元的稳定数字货币USDT，即每发行一个USDT代币，Tether都会在账户上存入1美元作为资产保障，而用户也随时可以进行USDT与美元的1:1兑换，USDT也是当前数字货币市场上应用最为普遍的稳定币。但当稳定币的应用从数字货币市场扩展到全球金融市场时，其对国际金融体系所带来的风险，特别是对于弱势经济体的冲击将被彻底放大。

首先，由于Libra锚定的一篮子货币（美元，欧元，日元等）均属于汇率波动不大，市场表现较为强势的货币，如果Libra推广至全球市场，对于经济弱势的国家来说，其本国货币就会面临与Libra和为其背书的强势货币的直接竞争，对比Libra，弱势国货币在汇率的稳定性上具有明显劣势，使得民众更愿意接受和使用Libra而不是本国货币，并且会将手中的本国货币尽可能地兑换成Libra，优胜劣败之下，极易导致本国货币出现贬值，从而进一步刺激民众加速兑换Libra并用于日常支付和贮存，甚至导致对于本国货币的恐慌性抛售，最终，弱国货币严重贬值，铸币税收入锐减，对弱势国经济和社会稳定造成毁灭性打击。

更值得注意的是，根据Libra秉承的“去中心化”理念，用户对Libra的使用和支付并不需要经过银行账户，而是直接使用Calibra钱包进行接收，操作与支付，这势必产生与各国中央银行之间的直接竞争，如果Libra被大规模普及和应用于支付，将会有大量资产被以libra的形式存储在Calibra钱包当中，而银行账户内的存款规模将严重缩水。作为货币政策传导中的重要组成部分，银行账户中吸纳的存款不仅是各类型金融机构可利用资金的主要来源，也是中央银行设定和调整准备金率与再贴现率的重要指标，银行账户缩水导致的职能弱化，首先会影响到商业银行的贷款业务，而随着存款量，贷款流向等重要数据的缺失，会严重影响国家货币政策的制定与传导机制，威胁经济稳定与金融安全。

同样是具备价值基础的数字货币，但央行的DCEP和Libra为代表的稳定币有着本质上的区别。首先，与依靠企业自设资金池作为担保的Libra不同，DCEP背靠的是由央行负债的现金，也就是以人民币的主权货币信用来为所有的支付和使用提供担保，并且具有无限法偿性，具备价值尺度，流通手段等一系列货币所应用的职能^[19]，其在中国境内的使用是受到法律保护，商家必须无条件接受，进一步绑定了DCEP与人民币的联系，相比于大型企业或金融机构可能面临的因经营不善而导致的倒闭问题，主权国家在稳定性和金融安全性上有着更好的保障，特别是作为当今世界第二大经济体的中国，其良好的国家信用和充足的偿付能力，让以人民币信用为担保的DCEP在推行过程中减少了很多关于偿付能力的质疑。

第二，相比于跟商业银行开展直接竞争，试图成为全球结算货币的Libra，DCEP从推出的一开始就明确了只是为了替代流通中的现金，即仅替代M0，对M1和M2没有任何涉及，这两方面的职责依然归于中央银行和商业银行等金融机构。这使得相比于Libra“金融搅局者”的角色，DCEP更像是国家货币政策制定与传导的良好助力。

第三，DCEP这一年来的迅速推进，也与中国近年来电子支付业务的全面普及是分不开的，根据央行发布的数据，2018年全国使用电子支付成年人比例为82.39%，同比上升5.49%，农村地区使用电子支付成年人比例为72.15%，同比上升5.64%。2015年以来，中国移动支付笔数和金额一直保持快速上涨态势，移动支付笔数平均年增长率超过80%，移动支付的普及推动了社会的无现金化和数字货币概念的深入人心，也使得人们对DCEP数字货币带来的支付模式改革有了接受的基础。

图  2015年～2018年中国移动支付笔数/金额增长情况

最后，对于央行数字货币智能合约的加载，早在2018年央行副行长范一飞就表示过对此的审慎态度，并强调当前央行数字货币不应承担除货币应有职能之外的社会职能^[20]，可以说，相比于Libra对世界金融“兼济天下”的梦想，DCEP更像是央行对本国货币体系“独善其身”的修炼。

三、结语

从本质上来说，Libra与DCEP所期望实现的目标其实不相同，虽然二者都是尝试用数字货币来代替货币的部分支付功能，以实现金融的便捷化，但Libra从其自身职能到应用前景上都更为激进，是一场对世界金融体系旧有规则的全新挑战，尽管Libra拥有当今世界最顶级的科技公司之一FACEBOOK的技术支持，并背靠行业巨头们雄厚资金池，但其暴露出来的隐私保护，金融监管和对现有金融体系的冲击等问题势必将使其继续面临各式各样的质疑，Libra离被世界金融体系，正在成为“全球通用的数字货币”，还有很长一段路要走。

相比之下，DCEP则是央行在国家移动支付发展全面成熟情况下对数字货币技术应用的一次尝试，以国家货币信用作为担保，由央行直接监管，这使得DCEP在信用基础和监管安全性上有着天生的优势，目前，由央行牵头，四大商业银行和三大电信运营商共同参与的DCEP试点项目已有望在深圳，苏州等地落地，并开始将其运用于交通，生活，医疗等老百姓日常的生活场景之中，未来，DCEP将有望出现在我们经济生活中的各个角落，小到个人转账汇款，匿名交易，大到国家进出口贸易结算，一带一路计划推进实施，DCEP都能在其中发挥重要的作用。

参考文献：

[1]Calibra: Libra White Book，https://libra.org/zh-CN/white-paper/.

[2]央行行长易纲：数字货币研究取得积极进展，与电子支付相结合 https://www.guancha.cn/economy/2019_09_24_519055.shtml, 2019-9-24.

[3]新浪财经：数字货币、虚拟货币和加密货币有何区别？http://finance.sina.com.cn/blockchain/roll/2019-04-22/doc-ihvhiewr7596418.shtml, 2019-4-22.

[4]中国财经：德法反对Libra进入欧洲 http://finance.china.com.cn/roll/20190917/5081343.shtml, 2019-9-17.

[5]黄奇帆：Libra挑战主权货币，难以真正形成社会财富 http://www.ceweekly.cn/2019/1028/272481.shtml 2019-10-28.

[6]科技新闻网：欧盟达成强硬立场：不解决风险不允许Libra进入 http://www.dogame.com.cn/qukuailian/2019/1206/22720.html 2019-12-6.

[7]凤凰财经：四分之一合作伙伴退出！Libra协会剩余创始成员正式签署章程 http://finance.ifeng.com/c/7qnbQlCnwW0 2019-10-15.

[8]新浪财经：被监管联合打压之后 Libra又有什么小动作？http://finance.sina.com.cn/blockchain/roll/2019-12-18/doc-iihnzhfz6722248.shtml 2019-12-18.

[9]中国商务部：动态|欧盟继续对Libra持否定态度 http://ipfs.cn/live/info-182932.html 2019-11-6.

[10]央行：加快推进我国法定数字货币研发步伐 http://sh.people.com.cn/n2/2019/0805/c139965-33215263.html 2019-8-5.

[11]央行数字货币消息不断 与人民币有什么区别? http://opinion.china.com.cn/opinion_22_216222.html 2019-12-31.

[12] Facebook组建10亿美金俱乐部：Libra白皮书五大亮点抢先看 https://www.jinse.com/blockchain/392171.html 2019-6-19.

[13]杨燕青，林纯洁：关于Libra的6个核心问题及其监管原则[N].第一财经日报,2019-7-8 (A12).

[14]链一财经：大卫·马库斯：Calibra与Facebook的数据不会混在一起，将聘请审计机构审查个人数据https://www.lianyi.com/zixun/1409006 2019-11-7.

[15]新浪财经：Facebook陷入史上最大危机：近7000页机密文件泄露！http://finance.sina.com.cn/stock/relnews/us/2019-11-09/doc-iicezuev8268744.shtml.

[16]杨晓晨,张明.Libra:概念原理、潜在影响及其与中国版数字货币的比较[J].金融评论,2019(04).

[17]美国财长姆努钦站队：Libra可能助长犯罪，让我感觉“不适” http://sohu.com/a/327536975_120188416/2019-7-17.

[18]Libra协会正在考虑对KYC法规采取“阶梯式”方法 http://www.techweb.com.cn/blockchain/2019-10-09/2757579.shtml2019-10-9.

[19]易宪容.Libra能否成为超主权的全球信用货币——基于现代金融理论的一般分析[J].探索与争鸣,2019(11).

[20]范一飞.关于央行数字货币的几点考虑[N].第一财经日报,2018-1-26 (A05).