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中兴通讯制裁案启示

许越 东北财经大学工商管理学院

摘要：中兴制裁案已落下帷幕，引发了各界对中国企业合规管理、商业诚信、掌握核心技术等问题的热烈讨论，本文从新制度组织理论中组织退耦的视角对中兴制裁案进行管理学再思考。在追述中兴制裁案的简况后,本文回顾了学界对组织退耦成因的相关研究,对中兴组织退耦行为进行分析解读，从组织内部和外部两方面来看中兴退耦的成因，为引导企业正确适应复杂市场制度环境存续发展得出反思结论：组织退耦给企业带来的缓冲效应隐藏着巨大的不确定性，退耦不能形成长期依赖，否则会增生运营风险与社会信任危机。并尝试对此提出一定对策:企业要适时进行组织退耦规避，完善组织治理要素，组织制度健康运行是企业可持续发展的重要基础；要关注组织与制度环境的关系，树立长远利益观，从源头培养中国企业良性交易惯性；监管部门要注重制度审核与创新，考虑行业与企业协调发展。

关键词：中兴通讯；出口管制；组织退耦；制度环境

中图分类号：F270   文献识别码：A   文章编号：1673-5889（2019）33-0000-03

一、引言

中兴通讯股份有限公司（下文简称中兴）成立于1985年，是在香港和深圳两地上市的大型通讯设备公司，在中国改革开放经济崛起大势中顺势成长，从一个名不见经传的小企业，经过30年的市场拼杀，一跃而成全球五大通讯设备制造商之一，为全球160多个国家和地区的电信运营商和企业网客户提供创新技术与产品解决方案。从几何起,以 “牛”文化稳健经营著称的中兴开始变得“急功近利”。终于美利坚调查已久的达摩克利斯之剑坠落到了它头上——中兴制裁案爆发了，然而这不是第一次，而是愈演愈烈的终极制裁。

2011年，在美国对伊朗进行经济技术制裁的大背景下，全球通信业巨头纷纷撤出伊朗。在伊朗企业高调宣称不受制裁影响的情况下，中兴与伊朗的违规交易很快被路透社曝光，美国FBI就此立案展开调查。随后中兴高管去美国时在机场被扣检查出两份“规避方案”文件，最终成为美方指控中兴违规的重要证据。2016年3月, 中兴通讯与美国商务部达成临时协议,出口限制措施暂时解除。中兴通将合规管理提升到新高度。2018年4月，美商务部以中兴对涉及出口违规员工惩治不力、虚假陈述为由激活拒绝令，禁止7年内美国公司向中兴出售敏感技术产品。历时6年制裁案终平息，中兴接受惩罚，产生巨大损失。

各界对此反响强烈，从加强内外监控到提升自主研发能力、重申契约精神等众议纷纭，但中兴作为中国第二大通讯设备公司，除去中美贸易摩擦的国际经济环境背景，追根溯源还是中兴公司内部组织管理存在问题，中兴为什么这样做？表面上似乎是为了获得一定收益，但背后是否还有其他原因？事实上这似乎是中国企业普遍存在的现象，这类现象的原因究竟是什么？新制度理论中的组织退耦理论给了我们一个解答的思路。

在新制度组织理论下，组织与环境相互作用影响，组织生存需要应对环境带来的包括制度环境和技术环境的压力。其中制度环境基于组织的合法性维度，如政府政策、制度、社会风俗、文化期待、公众观念等因素。斯科特 (Scott, 1995)将合法性划分为规制、规范和认知合法性。技术环境基于组织的效率维度，即考虑组织的成本收益。

组织退耦是近几年组织制度扩散理论研究的一个方向，相关研究尝试回答为什么各组织要素的呈现状态会出现逻辑上的割裂。退耦的概念源自Meyer和Rowan（1997）《制度化的组织：作为神话与仪式的正式结构》一文：为增强组织合法性而割裂组织结构与保证组织技术效率的生产实践两者间的逻辑关系。退耦通常指组织为增强合法性, 在谋取相关利益时迫于场域压力在形式上接受制度诉求而未采取实质性行动,故意割裂组织结构和产出之间逻辑联系, 导致组织言论、决策与行为之间联系的不一致现象^①。

组织退耦按退耦形成机制不同可以分成主动退耦和被动退耦两类，主动退耦是指组织纯粹反应或积极地宣称表面采用某种制度来应对制度环境压力，而在实践中却维持原有的模式。被动退耦是指组织决策层的经营意图无法在组织内部得到有效的贯彻，组织各层次有可能向外界传递不同甚至相悖的信号，使得组织向外部利益相关方即呈现出退耦状态^②。中兴事件的退耦行为同时涉及到外部制度环境的变化和内部战略因素调整动机，故将本文研究的中兴退耦行为归属于主动退耦。

前人研究的主动组织退耦前因变量零散地分布于组织层面和场域层面，其中认同度较高的主要包括被认知的经济利益、权力结构、网络和联盟及组织成员认知。

被认知的经济利益。组织通常会采取“先上车后补票”的方式去实现某些被认知的经济利益，而随后往往忘记补票甚至不愿补票。许多上市公司如果公开宣称将实行以股东利益为目标的政策则会为企业带来股价上升等有益的影响，而与该政策最后是否执行关系不大；权力结构。当组织高管对董事会决策有较强控制力时，则组织退耦的几率更大； 网络和联盟。经历过退耦的高管或者与存在退耦行为的组织有联系的企业更容易实施退耦；组织成员认同感。组织成员如果对组织形象或组织的发展缺乏认同感，则更容易产生退耦行为。

不同组织对同一制度的执行情况大相径庭，组织退耦即是其中一类特殊情形：组织宣称采用了某一制度而实际上却没有执行。从中兴制裁案到长春长生疫苗，当事组织“说一套，做一套”的退耦行为对自身和社会的利弊影响在学术界和实业界都极具研究意义。

通常而言，组织退耦是企业为自身持续发展对制度压力进行适当处理以增加组织合法性而建立的压力缓冲装置，有助于企业在不确定环境中平稳运营，缘何在中兴制裁案中却成为原罪？企业组织往往希望通过退耦来达到目标，却往往忽略了一些附生的不良影响使最终结果不尽人意，中兴事件即是如此。本文运用组织退耦理论解释中兴制裁案产生的根本原因，归纳分析由中兴事件引出的组织退耦成因因素，结合中兴退耦的结果探索企业适应制度环境的发展启示。

二、中兴退耦原因分析

从组织退耦的视角来看，中兴制裁案的演变历程可简述为：中兴在公司战略变动过程中制度环境中的管制要求（美国的出口管制条例）与技术环境中的效率要求冲突加剧，为了满足制度合法性割裂了组织言论和行为的逻辑，实施了主动退耦，表面上遵循着美国的出口管制条例这一管制性制度要素，实际没有采取合规行动，甚至制定规避管制性制度环境要素的组织行为体系，被披露审查时因整改不到位、虚假称述（后续退耦）而受到附加惩罚。主动退耦的直接原因是制度要求与实践效率要求之间在实际运营时存在矛盾。国际局势压力的外部因素与自身战略转型需要是中兴退耦的可谅之处，但此次退耦行为中却是更多组织内主观因素在发挥主导影响。

（一）外部原因分析

1.国际贸易秩序不稳定，市场竞争激烈

2011年以来，美国加强对伊朗的经济制裁，全球通信行业设备投资放缓，行业发展低迷；无线网技术持续升级换代，3G网络刚刚兴起不久，各运营商和设备制造商已经开始部署4G网络。有线网络技术中，宽带提速和无线网络流量的增加都拉动了大量的新需求；国内通信厂商力量快速成长，国内竞争压力不断上升。

2.制度环境合法性要求提升

随着经济全球化迅速发展，传统跨国公司成长为全球型公司，企业竞争从单个企业间的竞争上升到全球价值链的竞争。面对各国政府监管加强和国际组织的推动，跨国公司面临的制度压力愈加严峻，越来越多的企业强化合规管理，合规竞争成为全球化企业的新型竞争规则。

3.国内企业退耦现象严重

根据《伪善的组织》一书对伪善的解释，“伪善”是指组织的言语、决策和行为之间的不一致，以满足不同利益相关方的诉求，谋求组织的生存和发展。伪善主要涉及企业组织在社会责任和道德层面的退耦，相关事实在有关中国企业社会责任报告书的研究中也有迹可循。已有的研究表明，与存在退耦行为的组织有联系的企业更容易实施退耦。从2011年双汇集团的毒猪肉事件，“天价餐饮发票”、“郭美美事件”等，中国企业组织的退耦行为并不少见，这对中兴实施退耦有着潜移默化的“感染力”。

（二）内部原因分析

1.战略调整成为动因

2012 中兴主动进行战略调整，一改传统稳健的战略思想，转而追求公司规模和市场份额的迅速扩张，采取一系列激进举措。制定了包括一跃成为世界级卓越企业和“大国大T”等激进型转型战略，试图利用三年的时间从设备制造商转变为解决方案供应商，这是中兴不愿放弃伊朗市场实施退耦行为的直接动因。巨大的变革使得中兴在执行中更加注重实际效率，而轻视对制度的要求。可见战略方向和战略思维的变化可能会降低企业组织对制度合法性的遵从，从而加大退耦的风险。

2.治理结构不完善，决策机制有漏洞

(1)企业家精神式决策^③。这种经营性战略决策很多时候是依赖于公司领导敏锐的市场直觉及几个核心领导者的快速决策，从而获得市场先机及竞争优势。即管理者充当首要战略家和首要企业家的角色，对形势的评价、待探索的战略选择以及战略的细节等方面实施强大影响。在伊朗的出口决策中，总裁等高管最终的文件签署发挥了前摄性作用。

(2)重大项目决策。基本流程如图示，表面来看该决策流程科学而严谨，但值得注意的是：如果项目涉及新的领域或对公司有重大影响时，在立项评审通过后就会直接上报给总裁以做最后决策，类似于中兴这样的高科技企业有拥有敏锐观察力的领导者可能既已形成了一套自身的决策机制，为此次退耦行为提供了独立决策支持。

3.组织结构刚性显著

虽然在2011年前后中兴一直在对组织结构进行微调，但其组织结构仍然不够完善，且结构刚性显著。中兴的合规管理体系存在很大缺陷。合规管理部门没有向董事会直线报告的渠道，而CEO或者销售部门拥有决策的权力可以轻易突破合规管控，使得中兴的合规管理没有发挥应有的效用——主动规避,反而进行反监察。

图1 中兴重大项目决策流程图

即使意识到组织结构不够完善补建出口合规管理部门，也成效甚微。2016年以来，中兴在组织架构上设立了由CEO领导的“合规管理委员会”，将合规职能与法律部门分离，保证合规部门的独立性。但从2012年事发至今，中兴的组织结构调整进程缓慢，其中很大一部分原因即在于组织结构的刚性。

外部环境变化凸显出组织结构缺陷的同时给组织带来了变革的压力，组织的结构具有较强的刚性，会使合规管理部门很难发挥实效，就很容易引发调查事件发酵出的虚假称述、惩治不力的后续退耦行为。

4.敬畏制度的组织文化内涵缺失

对制度环境压力的研究中 Scott（2001）认为，制度环境要素可分为规范性要素、文化－认知要素以及规制性要素。中兴对制度合法性理解不完善，对复杂严峻的国际运营制度环境没有给予应有的重视，对防范出口管制合规管理的重视程度不够，只简单考虑文化—认知合法性——在中兴组织内部甚至中国商业界的认知中退耦是被“允许”的，所以虽然认识到制度环境的压力但仍铤而走险违规操作。

在2012年3月美方立案调查，中兴通讯在美子公司收到美德克萨斯州法院发出传召函后中兴内部意见却不统一，担心公司声誉财产受损的主战派占上风，认为中兴作为一家中国企业应该采取抵抗的态度，甚至不需要配合美政府的调查。这些大多数的态度已体现了中兴契约精神缺失、轻视制度的组织文化氛围。

5.对外资源依赖程度高，后续退耦机率增加

2011年以来，中兴通讯自主技术发展迅速，但一些技术含量很高的关键器件还依赖国外供应商。对外资源依赖程度居高不下，中兴通讯全球价值链所采购的高速光通信接口、大规模FPGA等核心部件按照出口管制规定被美国企业停止供货后半个月时间里中兴通讯即无法正常运营。由于对美国芯片资源的依赖程度很高，在违规出口退耦行为既已发生的情况下，中兴为了继续维持与美国的资源供给关系获得合法性，在随后的调查中多次进行虚假称述,后续退耦行为接连不断。

三、结论

作为组织制度理论的一个前沿研究领域，组织退耦主要考察组织要素所呈现的退耦现象及其形成机制等相关问题。企业组织在经营中很容易因为某些内部的目标导向与制度环境中的一些要素要求产生矛盾，表面上满足制度要求，实际上则暗箱操作。从中兴制裁案来看，组织退耦的成因可从新制度组织研究的视角分组织内外部两个方面来考量，内部因素包括战略变化、决策机制漏洞、组织结构刚性显著、组织文化缺陷和对外资源依赖程度高。外部因素包括国际政治经济环境变动、制度环境合法性要求加强和国内市场氛围的不良影响。

图2 中兴退耦分析图

中兴通讯主动退耦把组织退耦的缓冲效应做为长期性逃避，其存续时间愈长，愈易引发关联的退耦行为。由此可见，组织退耦给企业带来的缓冲效应隐藏着巨大的不确定性，退耦不能形成长期依赖，否则忽视制度要素合法性要求对组织总体发展的影响，很容易顾此失彼。这样的行为表面来看只是企业商业道德的不良表现，深层而言则是组织与外部环境的脱节，长久为之会极大地影响组织与外部资源相关方的合作关系，最终受到制度环境的惩罚。规避组织退耦还需企业内部的自我完善和外部制度环境的修调严执。

四、对策

在经济全球化日新月异，我国对外贸易愈加繁荣的今天，良好的贸易秩序与合作形象对中国企业积极参与全球经济至关重要。在国内社会背景下，企业实施组织退耦有一定合理性，但退耦的时期和方式应该被进一步管控。近年来政府在加强企业制度监管，督促企业“劣性”整改，营造诚信市场经济方面投入了大量建设，但个别案例时有发生，中兴制裁案和长生疫苗案更是全国聚焦，究其缘由都与组织退耦有些许联系，企业与监管部门或可从组织退耦的角度出发，参考一些改进建议。

（一）企业层面

1.要适时规避退耦行为

组织主动退耦一般被看作一个缓冲装置能够暂时获得制度环境的合法性，对组织在复杂制度环境中平稳运营具有维护作用，但现实情境中则易受不确定因素的影响而变得不可预测控制，不确定因素包括管制要素和企业战略的变化，这很容易恶化组织退耦的性质和后果。企业应端正退耦的动机适时规避退耦行为，即使在迫不得已的情况下采取了“无票上车”的举措，也要及时补票或者下车。

2.健全组织治理要素

丰富完善企业文化，培养敬畏制度的精神，强化管理层的内控意识，扩大内部监管范围，人员绩效考核方面或可加入高管考评机制（年度、半年度）。提升合规管理部门的权力层级，不仅向CEO负责，还应直接向董事会负责并与股东利益挂钩，合规管理部门对是否执行具体业务活动拥有一票否决权。

3.积极完善决策机制

为保障决策的正确有效，除了管理决策动机，重大决策的审核过程应扩大审核面，予以中低层员工充分而正当的监督权力。同时为了在复杂多变的制度市场环境中健康发展，组织必须将制度环境规制要素纳入战略决策，密切关注制度环境的变化，积极向政府机构交流咨询，通过正确途径获取合法性，短期利益观不可取，目光长远正本清源才是企业持续发展的关键。

（二）监管层面

监管部门在加强制度合规审核的同时要充分考虑企业利益。可定期举办监管条例解读培训，帮助企业解读管制条例，为企业自主监管提供信心，节约制度认知成本；其次加以激励措施，可对积极自控的企业予以优惠政策。在外贸方面加强出口合规管制审查，鼓励和帮扶企业遵从合规管制的真实意愿和贯彻努力。同时在制定行业“规则”时也应考虑，企业普遍退耦是否因为制度环境过于苛刻？随着宏观环境的复杂变化，制度也需要创新孵化，所以制度制定者也需要适时审调，促进市场与企业的协调发展。

注释：

①BOXENBAUM.Importation as innovation : transposing managerial practices across fields[J].Strategic Organization, 2005, 3 (4) :355-383.

②Brunsson N. The organization of hypocrisy:Talk, decision and actions in organizations[M]. New York:John Wiley & Sons, 2002.

③“中国企业成功之道”中兴通讯案例研究组.中兴通讯成功之道[M].机械工业出版社,2012.

参考文献:

[1]孟科学,雷鹏飞.企业生态创新的组织场域、组织退耦与环境政策启示[J].经济学家,2017(02).

[2]汝雷.组织惰性视角下企业持续成长机理研究[D].东北财经大学,2015.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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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5]王永钦.大转型[M].上海三联书店,2009.

[6]“中国企业成功之道”中兴通讯案例研究组.中兴通讯成功之道[M].机械工业出版社,2012.

[7]王崇.脱耦与耦合:草根非营利组织生存逻辑反思[J].郑州轻工业学院学报(社会科学版),2013,14(03).